漫谈苏州话 ■ 撰文/石汝杰

作为吴语的代表方言,苏州话是苏州人口中活的语言,是苏州地方文化和历史传统的承载者,社会和生活都离不开它。在苏州生活,不能不会说苏州话,但苏州话也在变化中。

春秋至今苏州话一直在变化

从春秋时代,就有吴和吴国的名称。当地方言叫做吴语,是从地名来的。六朝时,吴声歌曲中的 “ 我 ” 就用 “ 侬 ” ,这种说法直到现在,还留存在苏州郊县一些老农口中,并转声为 “ 奴 ” 。但那时的吴语总的来说和现代方言差距还很大。而从明代留存的小说、传奇、弹词、民歌、笑话等文献看,明清时代吴语面貌则与现代的苏州方言较接近。如冯梦龙编的《山歌》,就几乎完全是用吴语的.

到了清代,方言文献总量大增,成段成篇使用方言的很多。如清初的白话小说《豆棚闲话》第 10 则 “ 虎丘山贾清客联盟 ” 里清客的话:我哩个生意,弗论高低,侪好同坐。得子时,就要充个豪杰;弗得时,囫囵是个臭癘。(我们的生意,不论高低,都可以同坐。得意时就要充个好汉,落魄时整个儿是个下三烂。)其中的 “ 我哩(我们)、个(的)、侪(都) ” 等方言词,多数能在现代方言里找到。到清末,现代化印刷业发展起来,出现了著名的长篇苏白小说,如《海上花列传》、《九尾龟》、《九尾狐》、《海天鸿雪记》等。《海上花列传》第一回中有:不多时,洪善卿匆匆出来。赵朴斋虽也久别,见他削骨脸,爆眼睛,却还认得。趋步上前,口称 “ 娘舅 ” ,行下礼去。洪善卿还礼不迭,请起上坐,随问: “ 令堂阿好?阿曾一淘来?寓来哚陆里? ” (你妈好吗?跟你一起来了没有?住在哪里?)朴斋道: “ 小寓宝善街悦来客栈。无 勿曾来,说搭娘舅请安。 ” (我住在宝善街悦来客栈。妈没有来,说[让我]跟舅舅请安。) 其中 “ 爆眼睛、娘舅、阿、阿曾、一淘、来哚、陆里、无娒、勿曾、搭 ” 等都是吴语,和现代苏州话区别不大了。值得注意的是,对话中敬谦语使用得当,是现代人应该学习的。 除了北京话、广州话外,有如此大量文献的汉语方言是不多的。这些都是显示苏州地方文化深厚渊源的瑰宝。

发展越快苏州话越 “ 不标准 ”

历史上,苏州话是长江三角洲最发达、最有文化底蕴的方言,直到 20 世纪初,发展还比上海话快,对上海话的影响也很大。现在,苏州方言的变化速度虽然没有上海话那么快了,但也是历史上变化最剧烈的时期。最近 30 多年发生了许多新情况。如 “ 焦、千、西 ” 本来的声母是 “z (资)、 c (此)、 s (斯) ” ,和 “ 浇、牵、希 ” 不同音,现在年轻人的发音变得同音了。 “ 丘、油、球 ” 和 “ 圈、圆、拳 ” 同音的现象也已经成为主流。从前认为咬得不 “ 准 ” 的发音,如 “ 我吃(七)点钟要搭晓(小)几(姊)妹一淘去听香(相)声 ” ,现在可以说满街都是了。也许,若干年后,这种 “ 不标准 ” 的苏州话,却反而变成了 “ 标准 ” 。

有些人觉得可惜,说苏州话被 “ 破坏 ” 了,不 “ 标准 ” 了。而语言的演变是必然的,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。这是因为,在现代,过去长期不变的社会结构改变了,普通话在教育、广播电视等方面的全方位普及,极大地影响着方言的发展轨迹,从各地进来的语言要素,也产生一些影响。因此,越是发达的大城市,其生活状态和人流的变化越大,语言的变化也越迅速,这是社会生活和时代发展使然。

“ 吴侬软语 ” 为什么这样软

被称为 “ 吴侬软语 ” 的苏州话,跟周围的吴语比较,为什么一直特别的 “ 软 ” ?这主要表现在发音上。一是有一些特别的音,如 “ 包、老、告 ” [ae]和 “ 蔡、矮、街 ” 的韵母,很有包孕,给人软的感觉。二是声调的类型特别,如 “ 照、瘦、冻 ” (去声)的声调,先下降然后略升,是曲折的,听起来就比直降调的发音 “ 软 ” 。此外,多字组合时,声调的变化较多,如 “ 好人 ”“ 九胜巷 ” ,都是先降后升;弯曲调的 “ 瘦 ” 和 “ 替 ” ,在组合成 “ 瘦小、替身 ” 等词时,又读成高平调;而且,这些组合还有吐字轻重的分别,一般是前一字重,后一字轻,节奏感明显,也强化了 “ 软 ” 的音乐质感。在表达方式上,苏州人也习惯 “ 婉转 ” ,如吵架时,有人会说 “ 阿要拨倷记耳光搭搭! ” 如果翻译成普通话,就是 “ 给你一个耳光尝尝,好吗? ” 这样的温良,岂能不软!所以,从前有 “ 宁可跟苏州人相骂,也不愿跟某地人白话 ” 的俗谚,显示了外地人对苏州话 “ 软 ” 、 “ 嗲 ” 的感受。

传统文化离不开方言表达

方言和普通话无所谓高低贵贱之分,普通话是在北方方言的基础上形成,又吸取了各种方言的乳汁才丰富起来的。我们要努力学好普通话,但同时也要重视自己方言里包含的深厚的文化底蕴。方言是各地文化、风俗更为直接、细致的记录。可以说,方言是地方文化的第一载体,很多民俗习惯,都有特殊的方言词语来表示。 如关于 “ 筷子 ” 。明代中叶太仓人陆容的《菽园杂记》告诉了我们 “ 筷 ” 的来历。在明代还用的 “ 箸 ” ,现在只作为语言化石存在于 “ 筷箸笼 ” 中了,而当时民间是为了避讳,将 “ 箸 ” 改称为 “ 快 ” 的,后来才加上了 “ 竹 ” 头。

又如清人顾禄的《清嘉录》,是记录吴地风俗的专著,各种风俗都有对应的方言词汇。如 “ 请客风 ” ,是指农历二月八日前后必有的风雨; “ 木犀蒸 ” ,指秋季桂花开放时的燠热天气,反映了本地气候的特征;送 “ 冬至盘” 和过 “ 冬至夜 ” ,记录吴郡人最重视冬至节,冬至前亲朋间各以食物相馈,提筐担盒,充斥道路,俗呼 “ 冬至盘 ” ,节前一夕,俗呼 “ 冬至夜 ” ;至于 “ 烧松盆 ” ,是除夕 “ 人家各于门首架松柴成井字形齐屋,举火焚之,烟焰烛天,烂如霞布 ” ,所记录的当时的民俗活动,都离不开特定方言的表达。方言还能很形象地再现历史上的当地出品,如清代《桐桥倚棹录》,苏州的 “ 满汉大菜及汤炒小吃 ” 中,有烧小猪、木犀肉、酒焖蹱、硝盐蹱、风鱼蹱、绉纱蹱、熝火蹱、蜜炙火蹱、熝火爪、煠排骨、煠紫盖、黄焖着甲、斑鱼汤、炒蟹斑、汤蟹斑、鱼翅蟹粉、炒肫干、煠肫干、烂熩脚鱼、出骨脚鱼、煠面筋、拌胡菜、口蘑细汤等。其中的 “ 蹱 ” 指猪蹄, “ 脚鱼 ” 今写作 “ 甲鱼 ” , “ 熝 ” (方音 “ 笃 ” )、 “ 煠 ” (方音 “ 闸 ” )都是烹调方法。这些留在纸上的方言,记录了当时的生活实态。民间曲艺也是借助于方言产生和发展的,如昆曲。虽然不能否认在流行音乐和现代传播手段冲击下,一些方言曲艺面临濒危,但更重要的还是因其语言和现代的方言口语差别太大,以致听众难以亲近。相比之下,苏州评弹至少目前还没有这样迫切的危险,因为其艺术语言和现代苏州方言基本相同,容易为广大的百姓接受,还拥有大量的忠实听众,一些著名的曲目反复演出,照样能引人入胜,百听不厌。这也提示我们,如果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,注意给方言留下适当的空间,很多有相当艺术价值的地方戏曲,就还不至于出现生存危机。

会说 “ 双语 ” ,才是全面发展

现在,普通话的推广取得了极大的成就,但同时,许多年轻人,包括中小学生,却不会熟练地说自己的方言了。这并不是值得庆幸的事情。因为方言不仅是地方文化的负载者,更是汉语历史的活化石,是语言的宝库。苏州话里保存了大量古汉语的成分,如站说 “ 立 ” 、藏东西叫 “ 囥 ” (音抗)、端(凳子)说 “ 掇 ” (音得)、腿叫 “ 髈 ” (音近胖,上声)、浮叫 “ 氽 ” 、油炸也叫 “ 氽 ” 、睡一觉说 “ 睏一寣 ” (寣音忽)等。如果这些方言都从我们的口中消失了,那么阅读含有这些词汇的浅近的白话小说,也会被认为是 “ 天书 ” 而 “ 读不懂 ” ,而轻易虚掷了先人留下的财富。

苏州方言还保留着古代的浊声母,如 “ 定 ” 是浊声母, “ 订 ” 是清声母。这对于学习外语是极为有利的条件,能很准确地读出英语的 pit (坑)和 bid (请求,出牌),不会像北方人那样,把 bidding ( bid 的变化形式)读成 “ 毕订 ” 。所以,我们既要重视普通话的推广,特别是发音标准、用词准确、语法无误的普通话,也要培养孩子们具有普通话和方言 “ 双语 ” 的能力,这比学一些英语更为要紧。这既是保护方言、继承地方文化传统的有效措施,也是开发少年儿童智力的重要手段。

好在苏州全社会已重视方言这种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问题,作为苏州人,我们应举双手赞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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